解构与重构:《氓之蚩蚩》中的底层叙事与权力话语的博弈
"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"——《诗经·卫风·氓》开篇这八个字,如同一把钥匙,打开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底层叙事空间。表面看来,这描绘了一个看似憨厚的商贩形象,但"蚩蚩"二字背后,却隐藏着复杂的文化编码与权力话语的博弈。当我们穿透两千多年的历史尘埃重新审视这个表述,会发现其中蕴含着精英阶层对底层群体的凝视与建构,同时也保留了被压抑者微弱却坚韧的声音。
"蚩蚩"一词,历来注疏家解释纷纭。《毛传》释为"敦厚之貌",朱熹《诗集传》解作"无知之貌",而现代学者则有"嬉笑貌"、"老实貌"等多种诠释。这种语义的不确定性恰恰暴露了词语背后的权力机制——"蚩蚩"不是一个客观描述,而是一个被精英话语建构的他者形象。在古代汉语的语义场中,"蚩"与"痴"相通,常带有贬义色彩,如"蚩拙"、"蚩騃"等。当贵族文人用"蚩蚩"形容一个来自底层的商贩时,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次符号暴力,将对方置于知识、教养的低下位置。
更有意味的是,《氓》全篇采用女性之一人称叙事,但开篇对男主人公的描写却明显带有外部视角的评判意味。这种叙事分裂暗示了双重他者化过程:男性商贩被精英话语他者化为"蚩蚩"的氓,而叙述者女性又被男权话语他者化为被抛弃的对象。诗歌通过这种双重边缘化的叙事结构,无意中暴露了古代社会权力结构的复杂层次——即使在底层内部,也存在着性别权力的不平等。
《氓》中描绘的"抱布贸丝"场景,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商业活动直接描写。在"士农工商"的等级秩序中,商人处于更底层,被主流话语污名化为"奸商"、"重利轻别离"的负面形象。而《氓》中的商人形象却打破了这种刻板印象的单一性——他既是情感背叛者,又是社会规训的受害者。诗中"言笑晏晏,信誓旦旦"的甜蜜与"反是不思,亦已焉哉"的绝决形成强烈反差,解构了商人形象的平面化塑造,呈现出早期商业文明冲击下人际关系的复杂变化。
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,"氓之蚩蚩"的表述承载着农耕文明对商业文明的焦虑记忆。"氓"本指流动人口,在定居农耕文化中天然被视为不安定因素。而"贸丝"这一商业行为,更是对以物易物、自给自足的传统经济模式的背离。诗歌通过女主人公被抛弃的叙事,实际上隐喻了传统文化对商业文明侵蚀下人际关系"异化"的深层恐惧。这种恐惧被编码在"蚩蚩"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形容词中,成为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创伤表征。
耐人寻味的是,尽管被贴上"蚩蚩"的标签,氓的形象在诗中却表现出相当的能动性。他主动"抱布贸丝"追求爱情,又冷酷地"反是不思"终结关系,展现出底层人物在既定社会结构中的策略性生存智慧。这种形象复杂性打破了精英话语对底层的单一想象,实现了某种程度的叙事反抗。诗中女主人公最终"亦已焉哉"的决绝态度,同样构成对男权话语的反抗。两种被边缘化的声音在此形成复调,共同构成了对主流权力话语的潜在挑战。
当代重读"氓之蚩蚩",我们应当超越简单的语义考证,转而关注这一表述背后的知识政治。当一个群体被另一个群体定义时,定义本身就成为了权力运作的场域。"蚩蚩"不仅是一个形容词,更是一套话语装置,通过这套装置,精英阶层得以将底层群体固定在特定的认知框架内。但文学的魅力在于,它总能在权力话语的裂缝中保存被压抑者的真实声音。《氓》中的女性叙事视角,无意中记录了被定义为"蚩蚩"者的复杂人性,使这个形象最终逃脱了简单标签的束缚。
解构"氓之蚩蚩"的深层含义,我们不仅破解了一个古代词语的密码,更揭示了中国文化中底层叙事的困境与可能。在表面的憨厚形象之下,是被压抑群体的历史真实与话语抗争。这种解读启示我们:任何时代的边缘群体都不应被简化为几个形容词的堆砌,他们的复杂性总能在文学的记忆中找到出口,等待后人更公正的聆听与诠释。